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
用香墨勾画弯弯的眉毛,胭脂淡淡地匀在脸上。身着蓝衫和杏黄裙,独倚栏杆上默默地涂着口红。
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乱山何处觅行云?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
情郎一去如流水,她却半掩着房门盼人归。情郎就像飘忽不定的云,如何寻得到他的踪迹呢?一直等到黄昏,又是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月不圆人也难团圆。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róu)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lán)无语流檀(tán)唇。
香墨:画眉用的螺黛。燕脂:即胭脂。揉蓝:蓝色。蓝,可提取蓝色颜料的植物,揉搓可得青色。檀:檀色,近赭的红色,屡见《花间集》,如张泌《生查子》“檀画荔枝红”,表示这个颜色最为明白。这口红只圆圆地涂在唇中间,故曰“流”。
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乱山何处觅(mì)行云?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
流水:隐喻时光悄悄地逝去。这里的“行云”比喻薄情郎,“乱山”比喻心烦意乱的女子。
闺怨是中国古代永恒的文学题材,因为那时候妇女地位低下,交通不便,男子为名缰利锁所牵绊,导致很多女子不得不经常承受独守空房的痛苦。秦观这首词在内容上虽然没有多少新意,但是艺术成就很高。词的上阕色彩鲜明,和下阕的冷落荒凉恰成鲜明的对比,很好地衬托了离人的孤寂,可谓一篇描写闺怨的佳作。
词的上片刻划这个美女,多用颜色字面渲染映射,如一幅工笔画,可以说是一幅工笔重彩的梳妆图。“香墨”两句,写女子用心打扮的情态。这两句虽未直说她在画眉、搽脂,但从“画”且“弯弯”,“匀”且“淡淡”中,可以体会得出她是在怎样精心地打扮自己。两句中前一句写衣着,衫子是青色的,裙子是杏黄色的。后一句写她眉画好了,粉搽好了,最后的工序是把口红圆圆地涂在唇间。但“点绛唇”前的“独倚玉阑无语”,却埋下情事的伏笔。既然是“独”,却又精心打扮,这应该是在刻意为某人而为。分明画外还有一个人在,女子对恋人的回归还抱有一线希望。
词的过片,虽也不多写情事,但也不是单纯写景,对上片已露端倪的情事,有明显的发展,写景之外,别寄幽情,抒发人去楼空、青春虚度的情思,是全词抒情的中心。“风扬“花飞”是残春景象,给人以美人迟暮的暗示。“花飞”二字尤其触目痛心,融凄惨的感受于寻常之景中,大有“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之意,简洁而含蓄。“门”是半掩着的,像在为谁开着,这正是女子心还不死的写照。结拍“乱山”两句:“行云”喻恋人的踪影,古诗词里多用以比喻薄情郎,如雍陶《明月照高楼》:“君若无定云,妾若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正是“乱山何处觅行云”的注脚。由于女子心烦意乱,故视群山便成“乱山”,这是移情于物的结果。女子最怕夜间孤苦,可偏偏又是一个黄昏来了,“又是”二字蕴涵着这种等待和失望远不是一次了,愁怨之情溢于言表。
纵观全词,上片绮丽香艳,下片凄清淡远,而又以情上下贯之。全词语言清丽,语意婉约,体现了鲜明的艺术风格。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东风吹柳的烂漫时节,白昼逐渐加长,外面刚刚下完小雨,芳草在斜阳下闪着流光。杏花被东风吹散,四处飘荡,掉在屋梁的燕巢上,燕巢也芳香。年轻女子躺罗帐,醒来发现坏了红妆。
宝篆烟销龙凤,画屏云锁潇湘。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龙凤形状的篆香已经燃尽,而竖立在一边的画屏,上面绘着一幅《云锁潇湘图》。夜深寒气袭人,无法入梦乡,只有无限思量。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日初长:白昼开始长了。雨余:雨后。睡损:睡坏。 红妆:指妇女的盛妆,以色尚红,故称红妆。
宝篆(zhuàn)烟销龙凤,画屏云锁潇湘。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宝篆:有版本记作“香篆”,篆香,盘成篆字形状的香。潇湘:湖南潇水、湘水一带的风景。
词一开始“东风”二句,为春睡渲染气氛,写东风吹拂柳条,春日渐长,雨后斜阳映照芳草,正是人困春睡时光。接着“杏花”两句,枝头的杏花零落入泥,燕子衔沾花的泥土筑巢,犹自散发着微微的香气。由景而人,美人面对花落春去之景,青春难再,自然无心红妆,不得不陷于春困矣。这两句与李清照“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句颇有相似之处,但写得更为隽永。
词的下片写女子枕畔难眠所见到的景象。“宝篆”二句写她长时间失眠,直到篆香销尽,不眠的原因,是因所思念的人在潇湘所致。词的歇拍“夜寒”二句,具体描写夜深寒气袭人,女子无法再进入甜蜜的梦乡,只有思前想后,辗转反侧。春天是使人热情奔放的季节,春夜更是最让痴情男女激动的时光。苏轼的《春夜》诗写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宇夜沉沉。”如此黄金时刻,正值韶华的女子却只能独守空房,当然免不了辗转不寐;而一夜间堆积的困倦,只能挪到白天来补足,昼眠是迫不得已的。
这首词最精致的就是前三句的景色描写,很多评论者都给予极高评价,沈际飞、王国维都认为秦观的句子脱胎于温庭筠、曾靓等人的词,但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秦观这几句实际上是把前人诗词中的相似意境加以综合,从而营造出更为丰富的意境。温庭筠的“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写杏花落入泥土,使泥土也沾染了香气,而曾靓的“为怜流去落红香,唧将归画梁”则写燕子不忍心落花委于泥土,特意将它们衔起来黏在自己的巢上。秦观的词综合了温、曾两人词中的意境,把落花堕泥、燕子衔泥两个层次的场景合并到一起,却又处理得天衣无缝,甚至比他所依据的蓝本更简洁、更有表现力。
全面分析作品的结构还可以看出,词的上下两阕各有侧重:上阕主要写景,下阕情景兼备;上阕写的是白天,主要写室外的春色,下阕则写夜晚,主要写室内的陈设;最后两句以描绘情感作结,点明词作的主旨,有画龙点睛的功效。有的评论者认为这首词上下两个结句过于写实,有“气薄语纤”的毛病。其实也不然,如果没有最后的结句对情感的深沉描绘,则前面的写景将没有多少意义。晚唐词人温庭筠的词作色彩绚丽,耀人眼目,却不免靡丽空薄之讥,就是因为他缺少真情的抒写。秦观之所以能超迈前人,也正是因为擅长抒写真情,天性多情、重情。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耳畔突然响起黄莺的啼鸣,梦中惊醒的我泪流满面,新的泪痕叠着旧泪痕。丈夫远在千里关山,整整一个春季未寄一封家书,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他。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早上起来,没有人可以诉说一句话,只有空对着精致的酒樽。一天从早晨到到黄昏肠都断了。夜里刚刚灯油熬干了,窗外雨打梨花,还是闭门听着吧。
枝上流莺(yīng)和泪闻,新啼(tí)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hún)。
流莺:即莺。流,谓其鸣声婉转。啼痕:泪痕。鱼鸟:犹鱼雁。相传鸿雁、鲤鱼可以传递书信,故云。消息:音信,信息。关山:关隘山岭。梦魂:古人以为人的灵魂在睡梦中会离开肉体,故称“梦魂”。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甫(fǔ)能炙(zhì)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芳尊:精致的酒器。亦借指美酒。“尊”通“樽”。安排:听任自然的变化。甫能:宋时方言,犹今语刚才。
此词上片写思妇凌晨在梦中被莺声唤醒,远忆征人,泪流不止。“梦”是此片的关节。后两句写致梦之因,前两句写梦醒之果。致梦之因,词中写了两点:一是丈夫征戌在外,远隔千里,故而引起思妇魂牵梦萦,此就地点而言;一是整整一个春季,丈夫未寄一封家书,究竟平安与否,不得而知,故而引起思妇的忧虑与忆念,此就时间而言。从词意推知,思妇的梦魂,本已缥缈千里,与丈夫客中相聚,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在梦境中得到了满足。这是何等的快慰,然而树上黄莺一大早就恼人地歌唱起来,把她从甜蜜的梦乡中唤醒。她又回到双双分离的现实中,伊人不见,鱼鸟音沉。于是,她失望了,痛哭了。
过片三句,写女子在白天的思念。她一大早被莺声唤醒,哭干眼泪,默然无语,千愁万怨似乎随着两行泪水咽入胸中。但是胸中的郁懑总得要排遣,于是就借酒浇愁。可是如李白所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一怀愁怨,触绪纷来,只得“无一语,对芳尊”,准备就这样痛苦地熬到黄昏。李清照《声声慢·秋词》云:“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词意相似。唯李词音涩,声情凄苦;此词音滑,似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然无限深愁却蕴于浅语滑调之中,读之令人凄然欲绝。
结尾两句,融情入景,表达了绵绵无尽的相思。这里是说,刚刚把灯油熬干了,又听着一叶叶、一声声雨打梨花的凄楚之音,就这样睁着眼睛挨到天明。词人不是直说彻夜无眼,而是通过景物的变化,婉曲地表达长时间的忆念,用笔极为工巧。
这首词有一个好处,就是因声传情,声情并茂。词人一开头就抓住鸟莺啭的动人旋律,巧妙地溶入词调,通篇宛转流畅,环环相扣,起伏跌宕,一片官商。细细玩索,就可以体会到其中的韵味。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远隔天涯旧恨绵绵,凄凄凉凉孤独度日无人问讯。要想了解我内心的痛苦吗?请看金炉中寸寸断尽的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长眉总是紧锁,任凭春风劲吹也不能使他舒展。困倦地倚靠高楼栏杆,看那高飞的雁行,字字都是愁。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zhuàn)香。
篆香:比喻盘香和缭绕的香烟。
黛(dài)蛾(é)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黛蛾:指眉毛。
这是写一个独处女子,在困人的春天思念远方情人的离愁别恨至深的词。词的上片“天涯”二句,首句“天涯”就距离写游子之远、彼此分离天各一方,“旧恨”就时间写分手之后,别愁离恨之长。次句,“人不问”,写无人对语,独居高楼,本够凄凉,有谁关心慰问,即连同情的人都没有,故“独自凄凉”,即分外感觉到凄凉难堪了。这里“人不问”之人,当指为其朝思暮想远在“天涯”之人。其人“不问”,可知音信不通,相思难寄,这就必然加重了她对远方情人的思念更加迫切,相见的欲望更加强烈。“欲见”两句,写女子在百无聊赖愁苦之极,只好用燃香数刻来耗费时间。“欲见”写怀情人之切,“回肠”写内心之痛,用形状回环如篆的盘香,形容恰如人的回肠百转。“断尽”,指炷一根根断尽。这里用以突出女子柔肠寸断,即“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强烈感受。香断烟消,也是形容时间流逝、愁闷未散,女子的愿望终于烟雾一样虚幻。总之,这两句极写其相思怀人的愁苦。
过片从一年四季写愁。“黛蛾”两句写这位女子从冬到春愁眉难展的情状。由于别恨难消,故存于心头而现于眉梢,以致常是愁眉紧锁,尽管春天来临,“东风”劲吹,具有神奇伟大的东风,吹绿了大地江岸,吹开了百花吐艳。但无论怎样吹拂,也吹不展她的一双愁眉,这就深刻地揭示出在“长敛”、“不展”背后其愁恨的深重。此句构思特妙,它和辛词《鹧鸪天》“春风不染白发须”同一机杼,都可说是文艺美学上无理而妙的写法。即通过这种似乎无理的描写,却更深刻地表达了人的情思,给人以无穷的韵味。歇拍“困倚”二句,写她从夏到秋守傍高楼,默默无语地目视一群群大雁消失在遥远的天边,渴望着有远人锦书的到来,但她凭着自己有多少次失望的经验,明知那毕竟是缥缈无凭的幻想,即使倚遍危楼,也依然是天涯离恨。因此在她眼里,那远去飞鸿组成的“人”字飞翔,实际上都可说是一个个“愁”字而已。这就是俗话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她思念情人,见雁字倍增愁思,“人”字也就变成了“愁”字。因为人在激情强烈情况下,客观景物在人的眼里会改变情调色彩的。所以,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这话是言之有理的。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暮霭沉沉,楼台消失在浓雾中,月色朦胧,渡口也隐匿不见。望断天涯,理想中的桃花源也无处可寻。怎能忍受得了在这春寒料峭时节,独居在孤寂的客馆,斜阳西下,杜鹃声声哀鸣!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远方的友人的音信,寄来了温暖的关心和嘱咐,却平添了我深深的别恨离愁。郴江啊,你本来是环绕着郴山奔流,为什么偏偏要流到潇湘去呢?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雾失楼台:暮霭沉沉,楼台消失在浓雾中。月迷津渡:月色朦胧,渡口迷失不见。桃源望断无寻处:拼命寻找也看不见理想的桃花源。桃源:语出晋陶渊明《桃花源记》,指生活安乐、合乎理想的地方。杜鹃:鸟名,相传其鸣叫声像人言“不如归去”,容易勾起人的思乡之情。
驿(yì)寄梅花,鱼传尺素。砌(qì)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chēn)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驿寄梅花:这里作者是将自己比作范晔,表示收到了来自远方的问候。鱼传尺素:这里表示接到朋友问候的意思。砌:堆积。无重数:数不尽。幸自:本自,本来是。为谁流下潇湘去:为什么要流到潇湘去呢?意思是连郴江都耐不住寂寞何况人呢?为谁:为什么。潇湘,潇水和湘水,是湖南境内的两条河流,合流后称湘江,又称潇湘。
词的上阕在写景物,“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一出语便已入哀景之中,从后句“桃园望断无寻处”可以想到,楼台、津渡都是因情所设之景,可能现实中并不存在。是由词人内心的不被人理解的情怀,无处宣泄所生出无人问津之感。桃花一语又让人联想到了桃花源记一文,诗人也正是想表达出一种离世厌俗的情感。常常文人在政治上不得志后的第一反应大多数也是出世,出离。浸淫于佛道的太虚,更是如此。在其稍晚些的作品《宁浦书事》中就提到了“我岂更求荣达”之语。在《反初》中也流露出了对田园隐居生活的向往。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又将情景拉入到了悲凉之谷底,可堪孤馆和一个寒字,写尽了词人心中的孤苦凄凉,杜鹃啼血,本就凄凉又怎堪残阳日暮。自古日暮是归途,词人或许是在感叹自己生命将暮,或许在感叹仕途将暮。独在异乡,偏听子规,子规子规,何时子归。诗人或许又在感叹自己离别亲人,远离家乡的哀愁吧。在《题郴阳道中一古寺壁》中,少游哀叹“行人到此无肠断,问尔黄花知不知”,“北客念家浑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风”从景物之凄凉,过渡到了内心之凄凉。在《宁浦书事》“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一语中,他更加直白地流露出了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之感。有理由相信,词人此时听到子规啼夜的心情是无比惆怅的,再加上孤身一人,念及家乡也是情理之中。
下片由叙实开始,写远方友人殷勤致意、安慰。“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连用两则有关友人投寄书信的典故,分见于《荆州记》和古诗《饮马长城窟行》。寄梅传素,远方的亲友送来安慰的信息,按理应该欣喜为是,但身为贬谪之词人,北归无望,却“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每一封裹寄着亲友慰安的书信,触动的总是词人那根敏感的心弦,奏响的是对往昔生活的追忆和痛省今时困苦处境的一曲曲凄伤哀婉的歌。每一封信来,词人就历经一次这个心灵挣扎的历程,添其此恨绵绵。
故于第三句急转,“砌成此恨无重数。”一切安慰均无济于事。离恨犹如“恨”墙高砌,使人不胜负担。一个“砌”字,将那无形的伤感形象化,好像还可以重重累积,终如砖石垒墙般筑起一道高无重数、沉重坚实的“恨”墙。恨谁?恨什么?身处逆境的词人没有明说。联系他在《自挽词》中所说:“一朝奇祸作,漂零至于是。”可知他的恨,与飘零有关,他的飘零与党祸相联。在词史上,作为婉约派代表词人,秦观正是以这堵心中的“恨”墙表明他对现实的抗争。他何尝不欲将心中的悲愤一吐为快?但他忧谗畏讥,不能说透。于是化实为虚,作宕开之笔,借眼前山水作痴痴一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无理有情,无理而妙。好像词人在对郴江说:郴江啊,你本来是围绕着郴山而流的,为什么却要老远地北流向潇湘而去呢?关于这两句的蕴意,或以为:“郴江也不耐山城的寂寞,流到远方去了,可是自己还得呆在这里,得不到自由。”(胡云翼《宋词选》)或以为词人“反躬自问”,慨叹身世:“自己好端端一个读书人,本想出来为朝廷做一番事业,正如郴江原本是绕着郴山而转的呀,谁会想到如今竟被卷入一切政治斗争漩涡中去呢?”(《唐宋词鉴赏辞典》)见仁见智。
依笔者拙意,对这两句蕴意的把握,或可空灵一些。词人在幻想、希望与失望、展望的感情挣扎中,面对眼前无言而各得其所的山水,也许他悄然地获得了一种人生感悟:生活本身充满了各种解释,有不同的发展趋势,生活并不是从一开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就像这绕着郴山的郴江,它自己也是不由自己地向北奔流向潇湘而去。生活的洪流,依着惯性,滚滚向前,它总是把人带到深不可测的远方,它还将把自己带到什么样苦涩、荒凉的远方啊!正如叶嘉莹先生评此词说:“头三句的象征与结尾的发问有类似《天问》的深悲沉恨的问语,写得这样沉痛,是他过人的成就,是词里的一个进展。”(《唐宋词十七讲》)与秦观悲剧性一生“同升而并黜”的苏轼,同病相怜更具一份知己的灵感犀心,亦绝爱其尾两句,及闻其死,叹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自书于扇面以志不忘。是以王士祯云:“高山流水之悲,千古而下,令人腹痛!”(《花草蒙拾》)
综上所述,这首词最佳处在于虚实相间,互为生发。上片以虚带实,下片化实为虚,以上下两结饮誉词坛。激赏“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王国维(静安),以东坡赏其后二语为“皮相”。持论未免偏颇。深味末二句“郴江”之问,其气格、意蕴,毫不愧色于“可堪”二句。所谓东坡“皮相”之赏,亦可谓“解人正不易得”。全词以委婉曲折的笔法,抒写了失意人的凄苦和哀怨的心情,流露了对现实政治的不满。